6月9日下午的湖北荆州城,暑气渐蒸。我站在首辅路16号的石阶前,仰头望着“张居正墓园”的匾额,忽然觉得脚下这块土地在微微发烫——仿佛五百年前那具病骨支离的躯体,仍在此处辗转未眠。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的时候,讲授明清史的陈继珉先生讲到明代宰相张居正“工于谋国,拙于谋身”的刹那,喉结突然剧烈滚动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枯叶,在“拙于谋身”四字上戛然而止。他转过身去擦黑板,粉笔灰簌簌落在藏青中山装上,像落了一场迟到的雪。那时,我尚不懂得,一位史学家为什么会在讲到这位改革家时突然哽咽,只记得先生转身时,眼镜片后泛起的水光。
“将来总要去看看他的落身之地。”那天散课后,我在《明史纪事本末》上写下这句话。后来,我自己曾从北京琉璃厂旧书店的线装书页间,从国图善本部的微缩胶卷里,从无数个挑灯研读《张文忠公全集》的深夜中,追寻过张居正的改革足迹。而今,当我终于站在荆州城北的张居正墓园,才惊觉当年先生未落尽的泪,早已化作我掌心沁出的薄汗。
穿过青石铺就的甬道,只见两侧的石羊、石虎、文臣武将翁仲尽显精神。据说,当年墓园的石人、石马、石龟、石狮都曾被砸毁殆尽。2004年的复建工程,在原址上重塑了神道与墓冢。今天看来虽雕工精细,却依然难掩人工斧凿的痕迹。我在想,这种“复建”与“毁灭”的悖论,恰如张居正的改革:他以“考成法”整顿吏治,以“一条鞭法”重构赋税,却在死后遭遇抄家清算。
陵园西侧的碑亭内,2004年立的《重建张居正墓园碑记》篆额“荆州历史文化名城”,碑阴“捧日”二字,是否在隐喻这位首辅“以一人之力托举大明”的悲壮?
神道尽头,张居正的墓冢呈覆斗形,高约3米,周长约30米。墓前香炉中,几支残香尚未燃尽,青烟袅袅升向暮色苍穹。走近碑石,我看见上面摆放着一大盒“麝香痔疮膏”。看着我不解的面容,同行的孟教授告诉我:那时,明神宗皇帝年幼,朝政实际上由张居正一人掌管,他为国事日以继夜地奔忙,连十九年未得见面的老父去世,都未能服丧守制。万历九年(1581年),张居正开始便血,肛门瘀肿,出现“下部热症”,但初时没有当回事,当作痔疮来治疗。后来,无论中医怎样精心治疗,也是肛部血污不止,毒发断断续续,病势无法好转,最终缠绵病榻半年后去世。今天,后人以送药的方式纪念他。
我忽然想起张居正为明神宗编辑《帝鉴图说》中的一则故事:唐太宗李世民欲修洛阳宫,张玄素谏言“陛下役疮痍之人,袭亡隋之弊”,唐太宗遂罢其役。
张居正的改革,何尝不是一场“以史为鉴”的豪赌?“考成法”要求官员按月汇报政绩,六部尚书需对内阁负责,这种“以文书治天下”的制度,把明朝的行政效率推向巅峰,却也埋下了“相权过盛”的隐患。“一条鞭法”把田赋、徭役、杂税折银征收,简化了税制,却也触动了江南士绅的利益。他以一己之力,试图在王朝的腐朽肌体上剜去毒瘤,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权贵眼中的“毒瘤”。
山门前的石狮沉默如碑,石阶缝隙里钻出几茎野草,在夏风中轻轻摇晃。我忽然想起先生说过,张居正的灵柩从北京南下时,沿途百姓“焚香哭拜者数十里”,而此刻墓园外,共享单车的铃声正惊起一群白鸽。历史与现实在此刻重叠,像两片被风揉皱的宣纸,在暮色中透出朦胧的影。
临别前,我特意伸手抚过山门朱漆剥落的门环。铜绿斑驳的纹路里,仿佛还残留着当年仪仗队三千甲胄的寒光。先生当年未说出口的哽咽,此刻在我喉间化作一声轻叹——原来有些答案,不必在史书中寻觅,当暮色漫过首辅路的青石板,当晚风掠过张文忠公的墓冢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悲怆,自会从地底渗出,浸透每一寸踏足此地的足音。
(作者:《日本华侨报》总编辑 蒋丰)